干部去哪里了?从深秋到隆冬,记者在贵州大山里一路追访。
9月24日,贵州省铜仁市万山区敖寨乡瓮背村驻村帮扶干部潘荣冬(右)帮助村民搬运柴禾。新华社记者 杨文斌 摄
干部去一线——“我们尽锐出战、几乎可说是全员出动”
武陵山主峰梵净山的北部,乌江即将流出贵州之地是贵州铜仁市沿河土家族自治县,属于全省14个深度贫困县之一。今年3月开始,这个县的县直机关大量干部不见人影了,承包县委机关食堂的老板“跑”了3个。
早餐时间,记者发现正在用餐的干部只有寥寥几人。食堂承包人田勇军迎了上来,叹了口气:“每天用餐的人数少了一大半,营业额也减少了一半以上。”为了节省开支,田勇军还解雇了两名食堂员工。正在用餐的一名干部仰起头补了一句:“以前来得迟就可能没饭了。”
赶到沿河县农业农村局,记者跟随副局长田永兴进入一间门牌号为604的办公室,推开门后一片黑乎乎,按下电灯开关,屋内空空荡荡,原来有8个人办公,现在只剩一个留守,当天在外出公干。
11月21日,贵州省毕节市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新发乡松发村,下派驻村干部李大奎(左)走在查看脱贫产业途中。新华社记者 段羡菊 摄
在沿河县畜牧兽医局,记者得知有一个干部除了偶尔过来报账外,四年都没在机关办公。乃至于中间搬迁一次办公楼后,办公桌也没给他留。“等他结束任务回来后再做安排吧!”局长何飞有点不好意思。
苗岭深处,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剑河县,工作日,县委、县政府办公大楼空空荡荡。除少部分留守值班人员,很多办公室门都锁了。
麻山腹地,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望谟县郊纳镇。“乡镇停伙,吃住在村”,今年8月,镇干部接到了这样的“动员令”:74名在编乡镇干部,除党政办、扶贫办等股室留23名保运转外,其他全部“转岗”“走人”。
干部到哪里去了?到一线去扶贫攻坚了。
贵州是2014年全国建档立卡贫困人口最多的省。全省共有66个扶贫开发重点县,截至2018年底已脱贫出列33个,预计今年和明年分别有24个和9个贫困县脱贫出列。随着2020年全国脱贫攻坚倒计时的来临,贵州大地决胜决战氛围越发浓厚。尤其是剩余冲刺脱贫出列的县,在整合统筹人力资源、保持工作正常运转的前提下,干部下沉力度步步加大。
9月24日,贵州省铜仁市万山区敖寨乡瓮背村驻村帮扶干部潘荣冬(左)和谭丽飞(中)在村民家中走访。新华社记者 杨文斌 摄
12月17日,旌旗挥动,沿河县召开决战决胜脱贫攻坚誓师大会。全县目前429个村都驻有帮扶工作队。县直、乡村两级干部今年3月下沉30%,8月下沉70%,12月下沉90%——其中2000余人长期驻村、3000余人每周两天到村里帮扶。
剑河县所有人力、物力、财力向脱贫攻坚一线“下沉”。全县301个村划分为1570个网格,先后抽派2194名干部下沉到各村组担任网格员。以县委宣传部为例,部里一共有17个人,除办公室主任和财务两人“留守”外,其他人员全部下乡扶贫。“我们尽锐出战、几乎可说是全员出动。”县委宣传部部长胡朝庭说。
六盘水市水城县的县、乡两级干部下沉比例超过63%。其中县直干部3056人驻村实行“轮战”,每三个月轮换一次,每期下派三分之一。乡镇一级则90%下沉到村。
铜仁市石阡县2019年初已“减贫摘帽”,如今仍然保持摘帽前县级指挥部、乡镇前线指挥部、村级驻村工作队、组尖刀班四级作战体系不变、帮扶力量不减。目前,共有驻村第一书记174人、驻村干部354人、脱产结对帮扶干部1054人。
贵州省石阡县五德镇桃子园村第一书记游龙(左)给村集体经济合作社饲养的兔子投食(2018年8月28日摄)。新华社记者 杨文斌 摄
一线“追”干部——“我就像长在这里了一样”
干部在干什么?记者踏上追访路途。
后坪乡是沿河县最偏远的一个乡镇,路上需要穿过重庆两个县,跨越乌江,翻越数重大山。记者赶到下坝村小龙虾养殖基地时,虽天气寒冷,基地却热火朝天。小龙虾育苗大棚已见雏形,几名驻村干部正帮忙搭建、焊接,记者从中找到了从县农业局下派的青年驻村干部赵军。
赵军说,由于离重庆市场较近,养殖环境好,后坪乡养殖的小龙虾卖得火,已带动220户贫困户增收。马上迎来育苗时节,为了防止虾苗冻死,他们正赶着搭建大棚。赵军已经驻村8个月,每个月至少在村里22天。
侯元军就是沿河县畜牧兽医局那个因长期驻村,以致办公桌都没给他留的干部。他在局里的岗位是办公室主任,在村的岗位是第一书记。记者赶到官舟镇红星村找他时,得知他回城去看病了。
记者掉头进城找到他家时,丈母娘抱着侯元军的刚出生嗷嗷待哺的二胎女儿,他本人正准备去医院看望生产不久、还在住院的妻子张红艳,之后就要下村。驻村时侯元军肚子疼了几个月没当回事,直到疼到起不来床,他这才去了医院,被诊断为肾结石。想到村里脱贫的事等着,他决定不住院手术,保守治疗。
11月15日,在贵州省铜仁市沿河土家族自治县人民医院,县畜牧兽医局干部侯元军赶到医院,看望生产不久、尚在住院的妻子。新华社记者 段羡菊 摄
斜挂着驻村常用的军用水壶,侯元军赶到县人民医院急诊科。由于床位紧张,他妻子只能躺在走廊过道的病床上。侯元军摸了摸妻子的额头:“嗯,没那么烫了。”一瞬间,张红艳红了眼眶。“村里扶贫任务重,我今天得赶回去,你保重。”张红艳点点头。侯元军转身嘱咐了特意从上海请来照顾妻子的妻妹后,下楼赶往村里。
毕节市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,平均海拔2200米,常年大雾弥漫。沿着盘旋陡峭的新修水泥路,记者来到石门乡泉发村,大雾中找到了青年女乡干部、驻村第一书记宋冰。刚从地里回来的她,鞋子上沾满了泥巴。埋在地里的中药材草乌即将收获,为预防“卖难”、提高种植利润,她争取了上级项目支持,正在筹办简易的中药材加工厂。
2017年,研究生毕业的她考取选调生,到乡政府就职20天后便被派到泉发村驻村。驻村两年多,宋冰除了几次外出培训外,几乎每天都在村里忙碌,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“我就像长在这里了一样”。
据贵州省委组织部、贵州扶贫办统计,截至12月中旬,贵州省共有8848名第一书记和3.68万名驻村干部在精准扶贫一线带头攻城拔寨。
按照中央东西部扶贫协作安排,2019年,东部9城市选派311名挂职扶贫干部和2093名专业技术人才,前来贵州结对帮扶。在威宁九中,记者找到了来自广州市番禺区的青年物理老师祝声彦,他是今年2月份来到威宁九中帮扶。在办公室,他一股脑搬出他的“宝贝”——利用课余时间制作的螺丝陀螺、气弓箭。今年他策划了全校第一届科技运动会,这些寓物理知识于其中的“好玩”物件,大受学生欢迎。
11月21日,贵州省毕节市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新发乡松发村,老式低矮的厕所旁边是扶贫工作队新建的小公共厕所。新华社记者 段羡菊 摄
为民斩“穷根”——“你是否真心帮扶,老百姓看得一清二楚”
2018年3月,由于帮扶两年的木梓岭村已脱贫,侯元军被调到相邻的红星村扶贫。走的那天,木梓岭村民自发放起了鞭炮,送到两村交界处。
侯元军学的是水产养殖专业。为了帮助村民发展产业,他将老丈人家的耕田机借来放在木梓岭,免费为各家耕田犁地。为了便于开展精准扶贫工作,他买了辆二手小型皮卡车,也成了村里免费运输车和“急救车”,几次夜里村中有人突发疾病,都是他第一时间开车将病人送至医院。
追访中记者得知,在红星村驻村扶贫期间,侯元军用自己的名义从银行三次贷款共计26万元,帮助全村脱贫,帮助贫困户解难。
第一次是2018年6月,红星村发展金银草、牛、鸡三项产业,一时缺少资金20万元,侯元军便贷款20万元给补上了;第二次,去年8月,贫困户田江雨在耕田时脚受伤,造成粉碎性骨折急需用钱,侯元军贷款4万元帮助他;第三次,今年易地搬迁到铜仁市的田江雨想做快递代领生意,需要2万元押金,再次想起了侯元军,侯元军二话没说又去银行贷款给了他。
已脱贫的田东芬向记者称赞侯元军:“这个人值得打满分!每家每户,他都会用全力去帮助。”
贵州省石阡县坪山乡大坪村监委会主任左艳(左一)与下地劳作归来的村民交谈(2018年8月29日摄)。新华社记者 杨文斌 摄
威宁县石门乡,阴雨连绵,这让宋冰感到有些焦躁,她正在盘算到底哪一天召集村民采摘草乌。受石漠化土地和大雾限制,很多作物在泉发村难以生长,只能种玉米、土豆,“穷根”难除。宋冰号召村民种过核桃,失败后她愧疚不安。后来她请来农业专家,开展试种后确证草乌非常适合种植。
“如果市场稳定,现在种植一年草乌的收益相当于过去种10年的玉米。去年有一贫困户在种下草乌后,有各种担心,总是质问我行不行,最后,他家不足一亩地的草乌,卖了13000多元。”宋冰自言驻村经历了“语言关”“思想关”和“感情关”,“跟老百姓说惯了方言,我现在说普通话反倒舌头打结”。
在大山里的威宁县新发乡,记者找到了从毕节市政府办下派驻村的李大奎。他身着一件黑色棉袄,皮肤晒得黝黑,沉默,少言。然而,当记者跟着他来到所驻扎松发村时,他就像变了一个人。在山坡上和农房间快步如飞,介绍脱贫进展滔滔不绝。
接连带领两个村脱贫后,今年6月底,松发村这块“硬骨头”交到了他手上。这是“一个极难攻克又必须攻克的贫困堡垒”,如松山组50户农户只有2户有厕所。不到半年,他带队交出成绩单:发展贫困户养牛74头、养蜂99群;99户贫困户中已落实就业142人;2名辍学生已追返入学;37户居住危房的贫困户,房屋改造主体全部完工……
看到李大奎来了,已计划申请脱贫的中年彝族农民陆忠成就像碰见熟人、亲人。“老李来我们村3个月,村里的变化太大了。”过去在福建打工、因工伤断掉一节手指的他,把记者带到山坡上看他栽种的1亩多蜂糖李。“脱贫政策这么好,我下决心不再外出,在家安心种养,同时照顾孩子读书。”
“你是否真心帮扶,老百姓看得一清二楚。”李大奎说,这是自己驻村4年的最大感受。
贵州省剑河县南明镇台沙村第一书记杨精泽(左二)与村民在合作社稻田里劳作(2017年6月21日摄)。新华社记者 杨文斌 摄
“舍家”为脱贫——“我们对不起父母、妻儿,但对得起脱贫攻坚事业”
因为屡次出手帮助贫困村和贫困户,侯元军在一些人眼里家庭条件“富裕”。
记者到县城找到他家时,意外地发现,他家住在露天农贸市场旁边的一栋廉租房的八楼,面积只有53平方米,多几个人走动就显局促。屋里没有像样家具,电视机柜是他自己用几块木板组装的。他不好意思地说,妻子这些年因为照顾孩子、支持他驻村扶贫,一直没有上班,家里就全靠自己的收入,买不起商品房,符合低收入家庭条件,于是申报、购买了廉租房。
侯元军前两次帮助贷的款,村集体和贫困户都已归还。说起这些经历,他语气很淡定。“这不是什么大事,驻村这么久了,村民就像是我的亲戚,亲戚之间借钱是正常的事!”
“他扶贫的责任心很强,总怕做不好、做不够。”躺在病床上的张红艳告诉记者,自己理解、支持丈夫侯元军的工作。她自己还曾多次带大女儿一起到村里帮贫困户收庄稼。
宋冰所驻泉发村距离自己家100余公里,很少有机会回家。“只要哪天村里的喇叭没有响,很多村民就会给我打电话,问我是不是没有在村里。” 前段时间她回了趟家,妈妈对她说:“好不容易回一次家,却半夜才回来,一大早就要走。”
记者到访时,全村刚刚举行完脱贫民主评议会议,拟脱贫户89户,举手表决一致同意申请脱贫。
宋冰说:“脱贫攻坚战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,我们一定要打赢这场战争。”
11月15日夜,贵州省铜仁市沿河土家族自治县后坪乡斯毛坝村,下沉一线的县、乡干部及村干部组织村民商讨产业结构调整。新华社记者 段羡菊 摄
今年2月,祝声彦来到威宁九中,原本计划是帮扶半年,自愿延长到一年。今年8月底,当回到番禺的他拖起拉杆箱,准备离家出发返回威宁,两岁的孩子突然说了一句:“别走,我要爸爸。”说起那一刻,祝声彦动情落泪。
“在番禺区上课,我要用很多时间管课堂纪律,而在威宁九中,这些淳朴的孩子没一个上课打瞌睡。”带着科技制作“宝贝”已走遍全县多个乡镇学校的他恋恋不舍,“在威宁上课是一种享受。看到孩子们渴望知识的眼神,我舍不得走。”
提到12岁的女儿,谈全村脱贫工作手舞足蹈的李大奎,转而有些愧疚。因为妻子前些年也在乡镇工作,上小学的女儿常年一人在家。“有一次回家,看到女儿正端着锅做饭,饭没煮熟,做不出蛋炒饭……”讲到此处他不由红了眼圈。
为了勉励女儿,李大奎有时发微信给她,分享自己一线扶贫的故事和心得,“让她看看贫困村的孩子条件有多艰苦,知道自己的爸爸做的事有意义。”让他非常感谢的是,市政府办前不久将他妻子从乡里调到市里,解决了后顾之忧。
“脱贫攻坚是一项伟大的事业,是一场伟大的战争,是战争总要有人付出、总要有人牺牲。”在向驻扎全乡各村的下沉干部动员时,毕节市政府办驻新发乡帮扶工作队队长李永喜吐露心声,“我们对不起父母、妻儿,但对得起新发乡四万多各族群众,对得起脱贫攻坚事业,对得起自己的青春年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