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”,这是陈忠实在《白鹿原》扉页上引用的巴尔扎克的一句话,为什么是秘史?因为小说写的是世道人心,最能呈现一个时代的精神氛围以及人们的生活方式,也最能表现人们在面对生活问题时的所思所想,而真正的历史,正隐藏在人心的微妙波动中。长篇小说区别于中、短篇小说的不仅在于篇幅巨大,还在于它所塑造的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,可以最大限度地将一个人的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容纳进来。由此,我们经由长篇小说,可以窥知时代生活的不同侧面,可以看到时代的变迁和人心的变动。
从柳青的《创业史》到路遥的《平凡的世界》,再到刘慈欣的《三体》,我们感受到不同的时代氛围。在《创业史》中,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农民如何克服了传统思维的惯性,艰难地走上了合作化道路,在梁生宝这个“新人”身上,有着带领村人共同致富的坚定理想。但是在《平凡的世界》中,时代氛围已经发生了变化,吸引孙少平、孙少安的已不是远方的理想,而是“个人奋斗”,在他们身上展现出来的吃苦耐劳的品质和积极上进的精神,在今天仍能打动无数读者的心。刘慈欣《三体》中的中国人,已不是近代以来我们习见的落后者、追赶者形象,而是有着东方智慧的现代中国人,这也可以映射出中国在世界格局中位置的变化,中国人可以作为人类的代表参与宇宙事物,中国人有能力想象与规划自己的未来,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正是时代精神的折射。
近40年来,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,中国乡村的变化尤为剧烈。格非的《望春风》以故乡的消失为切入点,重新梳理了中国乡村百年来的历史,在这新一轮的巨变之中,原来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大事——土改、合作化、土地承包等都黯然失色,新的巨变使传统意义上的乡村消失,处于城镇化过程中的村民将走向何处?在百年巨变的节点上,回望百年乡村,沉重的乡愁成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。付秀莹的《陌上》描述乡村日常生活,在男女的情感纠葛中融入对历史与时代的观察与思考,现在的乡村已不是昔日的乡村,伴随着资本的进入,传统的伦理道德正在解体,人们的生活正在以金钱为中心重新组织起来,由此传统人际关系中温情脉脉的一面逐渐失落,凋零。世道人心正在发生微妙而重要的变化。而在刘继明的《人境》中,乡村呈现出了理想主义的一面,小说的主人公怀抱重走合作化道路的理想走入乡村,试图带领村民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,但是他也面临着诸多现实困境,如何实现知识上的突围构成了小说的重要冲突。贾平凹的《古炉》《带灯》《极花》写了他对不同时期乡村的观察与思考,在他的笔下,中国乡村呈现出了古朴而寥落的风貌,乡村中的故事越来越尖锐,但他却怀着一颗有情之心在关注与思考着中国乡村。近年来关于“乡村文明”终结的讨论在理论界引起了较大的影响,伴随着中国城镇化的步伐加快,传统中国的乡村以及乡村的人际关系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,以农耕文明为根基的中国文化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将会走向何处,中国文化在现代化之后如何保持“中国性”,或者说作为中国人,我们该以何为支点重建整体的生活秩序?这涉及中国文化的根本性问题,也涉及每一个中国人。但无论如何,关于乡村的小说仍将不绝如缕,不断为我们刻画出这一进程中中国人复杂独特的体验、感受与思考。
乡村在变化,城市也在发生变化。在石一枫的《心灵外史》中,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变化内在的一面,小说中的“我大姨妈”在1980年代迷恋气功,在1990年代陷入了传销的陷阱,在新世纪又进入了一种宗教式的迷狂,在她个人的精神演变史中,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普通民众的内心生活,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不断摇摆。在路内的《慈悲》中,我们看到的是中国工人半个世纪的生活史与心灵史,现实中发生的社会事件被内化,被精神化,小说便不再仅仅是社会问题小说,由此展现出更加丰富的面向,也让我们更深刻地感知到时代的精神重量。中国的城市小说一向并不发达,如果以西方文学的视角来观察,我们的作家很少写出城市小说的“新感觉”“新体验”,但我们不必以西方文学的标准来规范,中国城市化的经验有自己的独特之处,比如在现实生活中,我们的高铁已经领先于世界,我们的移动支付也已经领先于世界,这意味着中国人的时空观念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,意味着我们在最早发明纸币之后也可能最早终结纸币,纸币1000多年的历史有可能在我们手上终结。不仅如此,现在学术界在讨论“后人类时代”的问题,在人工智能等技术高速发展的时代,如何定义“人类”已成为重要的挑战,很多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、思维和传统都必将发生变化,我们需要调整自己的观念,在城市生活中发掘出诗意。
长篇小说已经成为当今最为繁盛的文体,每年有近5000部长篇小说出版,充分显示了中国作家的创造力,但相比之下,真正的精品却并不多,尤其是青年作家尚缺少力作证明自己,现在的青年作家更多是以个人的日常生活经验为基础来展开创作,比较容易忽略生活的历史性变化。仅就日常生活经验而言,在飞速发展的中国,现在的生活经验跟10年前不同,跟20年前也不同,其中有很多历史性的变化,作家应该把这些不同的经验与感触,都融纳到作品当中来。另外,作家只是社会的一分子,他的生活经验与别人的生活经验也不一样,跟别的社会阶层也不同,作为一个作家,要能够理解别人的生活,理解别人的内心,理解别人的世界,这需要具有一种特别的能力。作家既需要个人的生活经验,也需要突破这个局限。现在很多作家没有在这方面去努力,缺乏一种宏观的、独特的对世界的理解。当然也有一些青年作家意识到了这一问题,正在努力作出调整,他们在经历这个时代的时候努力留下对这个世界的思考,并将他们的思考升华为一个艺术的世界,这是值得肯定的,也是长篇小说的重要性之所在。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