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前,《经济参考报》记者在豫、赣、皖等多个省市调研时发现,在农村地区开展的撤村并点有喜有忧:一些地方通过转移就业、土地流转,成功实现了农民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转变;但也有些地方在缺乏产业支撑的情况下,盲目开建新型农村社区,导致农民上了楼却留不下来,或者干脆拒绝上楼,最终形成农村的“二次空心化”现象,亟待引起重视。
旧村难拆新村无人局地农村现“鬼楼”
新型农村社区,因规模及相关配套设施建设完备程度不同,而呈现出不同的景象。有的农村社区欣欣向荣,而其他社区却是另一番景象:在河南新乡市红旗区,记者发现,一些新社区建成多年,可愿意上楼的农民少之又少,形成老村拆不掉新村无人住的局面。一到晚上,空旷的新社区就陷入黑灯瞎火,宛如乡村“鬼楼”。
几位白发老人坐在超市门口打牌,年幼的孩子围着健身器材嬉戏追逐,不远处一位保洁员正在清扫路边的落叶——这是记者在位于河南滑县的锦和新城看到的一幕。如果没有旁边联排的农家小院提醒,你很难相信这里居住的是当地农民。
有关资料显示,作为河南省规模最大、配套设施最全的新型农村社区,锦和新城撤并整合了33个行政村12747户农民,规划建筑面积209.7万平方米,可容纳5.4万人居住。
49岁的保洁员景柏枝告诉记者,以前住在老村,每到夏天猫狗遍地,蚊蝇乱飞,现在搬到新小区,水、电、煤气、网络啥都有,环境也比以前好多了。
然而,记者在河南新乡市红旗区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。关堤乡油坊堤村共有2800多人,2009年动工兴建名为和旺社区的新村,至今已完工多时。但记者在现场发现,偌大的新社区连个院门都没有,从外面沿着一条水泥路进来,约有10多栋5层高的楼房,多数都空无一人。楼房之间的空地上,有的种着蔬菜,有的是荒草和建筑垃圾,甚至还能看到尚未收获的庄稼。
57岁的村民李纯江是社区不多的住户之一,全家住在4层一套130多平米的房子里,从购房到装修共计花费了16万元。他告诉记者,新社区建起来后,好多楼都一直空着,主要是上楼以后不方便了。
李纯江说:“作为农民,粮食、农机具总得有地方放,我买的是第一期楼房,好歹还附带个一楼储藏室,二期开发的就只有地下室了,收了粮食抬上抬下很麻烦。”
因为农民上楼不积极,开发商资金周转不灵,一些在建的农村社区甚至成了“烂尾”工程。
在同属关堤乡的庄岩村,2010年开建的新小区共有9栋楼,占地30多亩,能容纳500户居民。村民曹同本介绍,新小区楼房售价每平米600元,但买的人很少,现在还拖欠着建筑方几百万元的款项,施工已基本停止。
还有村民反映,按照当初的规划设计,小区将要建设一条污水处理管线,直接与市区的主管网连通,但由于没钱投资难以落实,最后只好在小区里挖个简易排污池了事。
记者在庄岩村老村看到,当地农民大多建有两层楼房,有的外墙还贴上瓷砖。每家每户分开来看,房子硬件都不错,但整体而言缺乏规划,房屋之间挨挨挤挤,且单个院落占地面积较大。
一位曹姓村民对此表示,老村条件尽管有待改进,但毕竟住了几十年。“新社区说得再好,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,打眼一看就知道不靠谱,你说谁还敢搬到楼上去住?”
产业支撑力度弱“二次空心化”待重视
《经济参考报》记者在多地采访发现,农民上了楼留不下来,或者干脆拒绝上楼,类似新型农村社区建设中的“二次空心化”现象,多数是在缺乏产业支撑的情况下简单造楼所致。
在江西黎川县熊村镇,当地政府正试图通过“镇村联动”模式,打造全市小城镇建设示范点。在此背景下,一些农民从山里迁到镇政府所在地,住上了整齐划一的两层楼房。
46岁的村民万增云告诉记者,因为没别的挣钱门路,集中居住后很多村民继续外出务工,看起来很新的村子依然是空心的。“更要命的是,新村距离山上的耕地更远了,对于留守的老人和妇女来说,种地更不方便了。”
一段时间以来,安徽怀远县涡北新区五岔村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:当地不少村民忙着在夜间翻建新房,或是在原有楼房的屋顶上额外加盖一层,或者在已经住了多年的老院旁边再建配房。密密麻麻毫无规划的胡搭乱建,一度让返乡过节的村民都找不到回家的路。
60岁的老余一语道破天机:村里马上就要进行大范围拆迁,大家随后将搬到政府统一修建的新社区楼上,“上了楼,没了地,以后的日子咋办?大家心里没数,只能想着投机取巧临时建房,到了拆迁的时候多赔点钱。其实说到底上不上楼不重要,关键的是能就业。”
滑县产业集聚区管委会副主任韩旭波说,从锦和新城案例来看,其成功的关键在于将产业集聚区和社区建设相互捆绑:农民集中居住后,依托集聚区完成就业;同时集聚区成立田园公司,以每亩地每年1100斤小麦的价格,对原有2.5万亩承包地全部流转,实行规模经营。
“通过对原有宅基地进行复垦,节约耕地5575亩;入住新社区后,农民享受到了以前分散居住难以实现的基本公共服务。最重要的,通过多行业、多渠道的充分就业,人均纯收入由整合前的4910元提高到2012年的12560元。”韩旭波说。
在锦和新城采访期间,记者碰巧参加了社区物业公司召开的一次例会。孙秋菊在会上有条不紊地发言:“16号楼东边的路灯螺丝掉了,4区后面的井盖没盖好,这些都需要相关人员立马到现场处理;还有,4、5、6号楼目前没完工,楼群外部堆放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,希望社区卫生要搞好……”
事实上,4年前,孙秋菊还只是一位普通的农村留守妇女,全家3口人只有2亩地,丈夫常年外出务工;村庄被锦和新城整合后,她成了社区保洁经理,和同在物业公司上班的丈夫一样,月工资2000元,全家收入跟以前比翻了一番。
滑县有关部门提供的数据显示,33个行政村总劳动力人数为36699人,约占总人口的68%。2012年在集聚区企业就业15124人,从事运输业、建筑业8548人,分别占劳动力总数的41.2%和23.3%。此外,从事商业、服务业4950人,外出务工4282人,在田园公司就业2930人,公益岗位就业865人。
农民用脚投票倒逼城镇化纠偏
记者在采访时了解到,从2008年以来,孟州市一直在探索适合本地实际的城镇化道路,此间也曾尝试过撤村并点等就地城镇化模式,但因为多数农民对此“不感冒”,最终不得不叫停纠偏。
据介绍,2008年,本着改善农村居住环境的目的,位于丘陵地区的钱沟村社区开工建设,规划合并周边6个行政村,占地50亩,计划建房750户聚集人口3000多人。到2011年底建成4栋楼,各级政府相继投入100多万元修建了水、电、路等基础设施,因为没有一户农民入住,社区建设被迫停止。
2009年,东孟庄村规划到乡政府所在地建社区,结果建成3栋楼后仅有10户入住,社区建设也被迫停建。同时叫停的还有2007年在全市规划的36个中心村建设和2008年规划的17个新型农村社区中布局在城镇范围以外的社区。
2010年,南庄镇政府围绕中心镇、中心村分别规划建设占地约500亩,可容纳2万人规模的驸马庄和广安苑2个商品房社区。驸马庄社区已试点建成1栋12层楼房,可容纳110余户400余人;广安苑社区已试点建成1栋17层楼房,可容纳130余户500余人。但由于前期没有对农民入住意愿进行充分调查摸底,目前两个社区签订入住协议的农户仅有20多户。
孟州市委农办主任郭启东介绍,由于接连走了弯路,为全面了解农民意愿,2012年初在全市274个行政村入户发放调查问卷约2.3万份。以南庄镇为例,9700多被调查农户中,80%的表示愿意进城,其中20%的有能力进城购房。
为此南庄镇有针对性地在城区启动滨河新村新型社区建设,该项目规划占地70亩,建筑面积14万平米,建设13栋11至26层不等的住宅楼,可容纳904户、4000余人。目前社区尚未开盘,但已经有500余户农民主动签订了入户协议。
58岁的李守钰是河南孟州市五中的一名教师,妻子是当地农民,儿子在市里从事运输工作。因为老家村子在县城建了新型社区,这个“一头沉”的家庭不久前顺利购房落户成了“城里人”。
李守钰介绍,因为土地流转,全家20多年都没种过地了。“如果在原有村庄附近建社区,对于农民来说无非是从一楼小院变成了高层楼房,吸引力不大,现在从农村一下子住到了城里的小区,不光交通方便,就医就学条件都上了一个大台阶,大家打心眼里欢迎。”
“孟州市总人口38.17万,2012年全市城镇化率为41.68%,低于全国水平10个百分点,目前仍然处在大量人员进城落户的潮流中。政府要做的是培育壮大产业,增加农民转移就业人数,同时制定各项保障措施和优惠政策促进农民变市民。如果看不清这种大形势,不掌握农民真实意愿,一味强调就地就近上楼,很容易南辕北辙。”郭启东说。
推动生产方式转变城镇化拒绝“贴标签”
三农学者李昌平认为,要避免“农民上楼”发生跑偏,需要对一些似是而非的观点进行再思考。“从已经实行撤村并点的地方来看,很多都提出‘就地城镇化’的概念。但城镇化的核心是人,没有生产方式的转变,而一厢情愿地推动生活方式的改变,很容易导致农民‘被上楼’,埋下诸多隐患,因此要全面理解城镇化,避免简单的贴标签。”
中午时分,64岁的钟兆武和女儿在厨房生火做饭。屋外群山环抱,满目青翠。淅淅沥沥的小雨中,大片大片的土坯房在山腰静默着,空无一人。
这里是江西省安义县新民乡合水村南坑村民组。村支书钟兆柳介绍,南坑村民组原有30多户125人,全组200亩耕地,1700亩山林。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,村民陆续外出务工,现在整个村子完全空心化了,仅剩钟兆武父女两人。
有关专家认为,在当前加速城镇化的进程中,我国村庄聚落形态的改变是必然现象。在此过程中,类似南坑这样的空心村将会逐渐灭失,还有的村落则会重新改变自然形成的方式。
住建部村镇建设司前司长李兵弟说:“当前整村拆迁兴建社区的现象,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。有的行政村10来个自然村落,一个村落只有两三户,进行基础设施投入成本太高,理应迁建集中。但在撤村并点的过程中,一定要把握适度原则,因地制宜。”
安徽省住建厅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员表示,当前开展的新型农村社区建设,其依据在于有关部门此前推出的城乡建设用地“增减挂钩”政策。“在用地指标不增加的情况下,让农民自发上楼,推进基本公共服务在农村的延伸,这个思路是好的。但从实际结果看,一些地方过于追求城市建设用地指标,导致撤村并点盲目扩大化。”他说。
江西新农村建设领导小组办公室常务副主任王志提醒,农村工作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“尊重农民意愿”,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,要让这一说法落到实处,不妨换个角度看问题。
“无论撤村并点还是兴建新社区来说,领导干部不要站在马路上由外往里看,而是要深入农家,从内向外看,耐心了解老表家里有没有自来水,生活方便不方便,收入来源如何,这样做决策时才能实事求是。”他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