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二十”出游与“奉使”西南之行
司马迁自述生平,回顾了自己最初的文化之旅:“迁生龙门,耕牧河山之阳。年十岁则诵古文。二十而南游江、淮,上会稽,探禹穴,窥九疑,浮于沅、湘;北涉汶、泗,讲业齐、鲁之都,观孔子之遗风,乡射邹、峄;厄困鄱、薛、彭城,过梁、楚以归。”这次长途行走,司马迁从秦地出发,向东方与东南方向游历考察。中华文明早期形成的重点地带均一一行历。对于各地文化名城、历史胜迹,则“齐、鲁之都”,以及“邹、峄”,“鄱、薛、彭城”,“梁、楚”等地,均千里寻访。
司马迁在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中回顾自己“二十而南游江、淮”,长途辗转,最终“过梁、楚以归”之后,又写道:“于是迁仕为郎中,奉使西征巴、蜀以南,南略邛、笮、昆明,还报命。”司马迁的这次行程体验,使他对巴蜀以及西南方向更遥远的地方,有了切身的了解。
秦兼并巴蜀,建设了关中与蜀中两处“天府”,取得了向东扩张的坚实有力的经济后援。特别是与楚国对抗,因此而占有优势地位。巴蜀在战国后期以及秦代和楚汉相争时代的经济作用显著。而汉初又发育出富有的工商经济。汉武帝时代从这里起始,开始探寻丝绸之路的“西夷西”方向。
这些历史现象在《史记》中都有明确具体的记述,体现出司马迁对巴蜀及“西南夷”历史文化的熟悉。这应当与他“奉使”西南的交通实践有关。王国维总体评价了司马迁的出行:“是史公足迹殆遍宇内,所未至者,朝鲜、河西、岭南诸初郡耳。”
历史的实地访问与历史现场的考察
司马迁走了那么多地方,他在万里行途中,并不是一般的旅行游览。他的每一步行程,都是其学术生命的一部分。司马迁游踪万里的实践,实际上可以说是与现代文化人类学的田野工作有着某些相似之处。
除了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有关“二十”出游的回顾之外,司马迁曾经在《史记》中的很多篇章以“太史公曰”的形式说到通过行旅实践艰苦的史学考察历程。例如,在《史记》第一篇《五帝本纪》的最后,司马迁写道:“余尝西至空桐,北过涿鹿,东渐于海,南浮江淮矣,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、尧、舜之处,风教固殊焉,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。”他在传说中“皆各往往称黄帝、尧、舜之处”,对当地“长老”进行以口述史学为形式的访古调查。
《史记·孟尝君列传》中说“薛”地民风自有区域文化个性,于是“问其故”。此外,《史记·魏世家》说“秦之破梁”,“墟中人”“说者”有自己的理解。这些都是实地访问得到的信息。“问其故”以及对“说者”言辞的记录与分析,是司马迁史学行旅的重要任务。《史记·河渠书》作为最早的水利史文献,是在现场考察的基础上撰述完成的。“余从负薪塞宣房”,是亲身参加抗洪抢险工程的实践。
古来英雄名士的遗迹,包括古都城、古战场,司马迁的实地考察体会融入了他的历史理解,完善了他的历史记述,提升了他的历史说明。如《史记·伯夷列传》:“太史公曰:余登箕山,其上盖有许由冢云。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,如吴太伯、伯夷之伦详矣。余以所闻由、光义至高,其文辞不少概见,何哉?”登箕山吊荒陵,得到了特殊的文化感知。
对于孔子这样的文化巨人,司马迁除了前引“北涉汶、泗,讲业齐、鲁之都,观孔子之遗风,乡射邹、峄”,考察其事迹,体会其精神之外,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还写道:“太史公曰:《诗》有之:‘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虽不能至,然心乡往之。余读孔氏书,想见其为人。适鲁,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,诸生以时习礼其家,余祗回留不能去云。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,当时则荣,没则已焉。孔子布衣,传十余世,学者宗之。自天子王侯,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,可谓至圣矣!”作为历史学者,对孔学的深刻理解和崇高景仰,会因现场考察而有所增益。所谓“至圣”的赞美,后世得以继承。
对于历史文化信息之“世之传”者,司马迁有所采纳,但是也进行了认真的考量和思索。如《史记·魏世家》写道:“太史公曰:吾适故大梁之墟,墟中人曰:‘秦之破梁,引河沟而灌大梁,三月城坏,王请降,遂灭魏。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,国削弱至于亡,余以为不然。天方令秦平海内,其业未成,魏虽得阿衡之佐,曷益乎?”可知司马迁的实地调查,在倾听当地民间声音之外,还加入了自己的深刻思考。
司马迁行旅感念涉及秦朝史迹的,有《史记·蒙恬列传》所说:“太史公曰:吾适北边,自直道归,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,堑山堙谷,通直道,固轻百姓力矣。”对蒙恬等人严肃的历史批评,是在考察秦朝长城和直道之后形成的真知。这里所发布的重要史论,有长久的影响。胡亥明确取得帝位继承权后,蒙恬被迫吞药自杀,临终前有关于主持修筑长城与直道“绝地脉”,可能“罪于天”的感叹。对于所谓“绝地脉”,司马迁发表的否定性意见,体现了他清醒的历史认识。
山川行历与“文气”养成
司马迁远程行旅的意义,文论家和史论家多以为有益于其精神与文气的涵养。《史记》非凡文化品质的形成,确实与作者的行旅体验有关。
苏辙曾经写道:“文者,气之所形,然文不可以学而能,气可以养而致。”“太史公行天下,周览四海名山大川,与燕赵间豪俊交游,故其文疏荡,颇有奇气。”
凌稚隆《史记评林》卷首引马存语,又是这样评价司马迁出游的:“子长平生喜游,方少年自负之时,足迹不肯一日休。”他说,司马迁的出行并不是简单地为出行而出行,而是有更高的文化追求:“非直为景物役也,将以尽天下大观以助吾气,然后吐而为书。”根据这样的总结,司马迁的行迹均有助于他的“文章”:“凡天地之间,万物之变,可惊可愕,可以娱心,使人忧,使人悲者,子长尽取而为文章,是以变化出没如万象供四时而无穷,今于其书而观之,岂不信矣!”
司马迁远游,百千路径,万里山川,四方传统,九州民风,当然有益于《史记》这部巨著文采神韵的焕发,同时,这位伟大史学家的辛苦行旅,其文化意义是复杂的,其文化作用也是多方面的。
(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)